我想面对这样的情敌,没有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女人会坐以待毙。所以戚夫人下场之凄惨,也是可以预知的,那完全是她自找的。
没有看清自己的筹码,更没有估算清楚赢面,就贸然出手,她天真地夸张了一个男人的感情力量,却忘了在政治朝堂上,感情往往弱不经风,惟有权势利益结合,才是永恒——刘邦他再怎么乐不思蜀,也不可能站在朝臣的对立面,拿自己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开玩笑,所以旁人一规劝,他就清醒过来了。
刘邦是皇帝,清醒的时候自有旁人给他台阶下,而戚夫人她有吗?当她把夺嫡的野心暴露在的光天化日之下时,她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而为她书写悲惨注脚的,恰恰是当初那个宠爱她的男人,因为他给了她不能兑现的指望,让她的野心过度膨胀,曝光在了吕后的视野之内,最终引来杀身之祸。这样一时兴起就随口承诺,最终又无法兑现的男人,说到底,也是爱自己多一点。
我不屑一顾,而傅长宵神情微愣地听着,好一会儿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被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于女人的虚荣心而言,实在是受用,只是使君有妇,暧昧的代价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付得起的,于是我轻咳了一声,撇开了视线。
他这才回过神来,征立良久后敛首扯唇:“千帆,”他竟直呼我名字:“你有的时候,真是尖锐犀利犀利到让人徒觉狼狈。”
(三)
此后他便经常来,只是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有时只是纯粹的聊书画,聊史传,不得不承认,这个是个冷静从容的男人,为人处事分寸拿捏地炉火纯青,风度举止都无可挑剔。来衣坊的次数多了,坊内的话题氛围也徒然热闹起来,每次他来,都有会有女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挤眉弄眼。本来蝶衣坊加上我在内,也就五六个女孩子,日常的对话虽然也少不了男人,但也不至于上升到天天念叨这么夸张的程度,那天我把他送出门,回来后,竟发现大家用很景仰的目光瞅着我,唐诗甚至还一个箭步就冲到我面前:“沈姐,你还好吧?”
“我为什么不好?”我莫名其妙。
“你和傅长霄独处了两个时辰,难道都没有出现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症状?”
“没有。”
“怎么可能?!”唐诗不可置信地惊叫:“那么英俊的男人耶!说他是气晕子都,羞煞卫玠都不过分,你居然没一点点感觉?!”
我又好气又好笑,反问她:“那你和宋词相处的时候,有没有出现这类症状啊?!”
她撇了撇嘴:“他那张脸我从小到大看了十多年,早就免疫了。”说完又凑了过来:“你难道都不觉得傅长霄跟你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眼神和表情格外的温柔吗?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有迹可寻的,他看你的时候好象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心头一个急跳,表情上依旧莞尔微笑:“我不觉得,是你想太多了。”
她笑嘻嘻地:“是我想太多吗?我倒觉得我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这话倒是真的,不然她也不会看不出宋词对她的不单纯。不过她这一出倒是提醒我了,傅长霄于我,和我于傅长霄,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许已衍生出无数话题,承担了无数虚名,而我尚茫茫然不自知。
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由衷地希望这笔单子赶紧交差,不然我迟早不是被绯闻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就是自己也丢盔弃甲,全线崩溃。
既然已经痛心疾首地做好反省工作,行动上就开始做好结束偶遇的切割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逃离衣坊,反正嫁裳已经快要完工,只差备齐头饰了,唐诗她们跟着我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这些工作她们早就驾轻就熟。
省去了去衣坊裁制的功夫,时间便空下大把,呆在院落里也是无聊,便骑马到长安安业坊的唐昌观赏桃花,长安城里只有很少的几个地方有种植大规模的桃林,大部分都是牡丹的天下,有桃花主要在唐昌观集贤院和翰林院等处,其中尤以唐昌观最为著名,一到春天,那一树树蓬松的繁花,玲珑剔透,犹如美玉刻成,实令人流连忘返。可惜这属于桃花的花季,似乎就要逝去了,想来真是蹉叹,曾是如此盛大的美,却仍旧敌不过时间。
正当感叹着,忽觉得身侧有响动,眼神一转,竟毫无防备地与一双眸子四目相对,傅长宵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一身青衣,眉宇依旧清俊雅致,显然先我而来,因为桃林枝条繁茂,他又恰好穿了颜色相近的衣服,隐在花枝绿叶间,我竟没有察觉。
清风徐徐拂来,有花瓣簌簌地落在他头上身上,他却不拍不扫,任其而去,眼神清澈如春日流水,远远地投射过来,让人的心瞬间被完全充盈。我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呼吸忽然有些发紧,阳光从叶与花的缝隙中流泻,模糊又温暖,他就陷入在金色的暖阳中,仿佛是梦中描绘过无数次的那个人,已经站立了千年,令人无端地就笃定,哪怕山长水阔,哪怕万里之遥,只要你回头一望,他依旧都在那里。
可是,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也不知道对视了多久,他慢步踱了过来,柔声道:“你也在这里赏春景?”
“恩。”我无措地点点头,居然有些紧张,此时要是装做没看见也为时已晚了,距离唐诗那日插科打诨,我已下了决心要避开与他的正面接触,他仿佛也窥探到我的心意般,竟有两个多月没有出现,此时突然面对,实是措手不及。
他反倒恍若未觉般,半仰着脸,在交错的枝叶掩映下,神色却极其放松,全无平时的疏离和冷俊。我有些不安,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地,且对方又是使君有妇,实是不合时宜,只得没话找话来趋散尴尬:
“你经常来这里吗?”
他摇了摇头:“也不是经常,有时候一年还来不了一次。”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我看你很喜欢这里,怎么不经常来呢?”
他脸上温和的表情渐渐淡去,好半响才回答我:“但凡坚持,就必定有牺牲,有些风景,只可偶尔浏览既可,过于沉溺,只会玩物丧志。”
我一时语塞,接不上话,他回头看我,然后莞而一笑,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父亲,曾娶过三任妻子。”
长安太史令傅奕,本太原人,隋末,徙至扶风。少好博学,善天文历数,坊间传言太史令有一妻二妾,长房体弱多病,膝下育有一子,正是傅长宵的哥哥傅长夜,傅长宵是其父妾室孙氏所生,而傅长宵底下,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傅长星和傅长辰。
“我娘原是大娘的陪嫁丫头,后来被我爹看中,被收揽了去,就生下了我。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被允许叫她一声‘娘亲’,即使看见了,也只得用主子的身份来对待她,至到她死那天,我都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殡葬入土。”
他的语调轻缓,表情平静,我却从其中听出浓浓的悲伤来,在这样一个时代,庶子由嫡母抚育,是堂堂正正的常规之举,妾与其子,只有母子之实而无母子之名,而且在名分上,还应视为主仆,子因有父的血统,所以是主子;妾尽管生了儿子,也还是奴婢。
“她死的那天,我对自己发誓,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风风光光地把我娘的墓牌迁移到傅家的祖祠里,而不是葬在冷冰冰的偏室。”
“你娘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今天的模样,定然也会深感欣慰的。”我安慰他。
而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不够,远远不够。你知道吗,我爹曾跟我说,若我想将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除了自身修为之外,更要有深厚势力来裹身,我娘的家族只是平门小户,谈不上助益,所以只能冀望从妻族那里寻找支援。”
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才会与长孙世家缔结姻亲。
他把头往向桃花深处,似在斟字酌句:“我努力地寻找各种机会在长孙沐岚面前表示自己,用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来满足她的奢侈和娇纵,我一直催眠自己,要喜欢上她,更要让她喜欢上我。”
“那你现在应该算是得偿所愿了。”
“是的,按照目前来看,应该是。可是你知道,人生总有很多意外,你一日没有走到终点,就无法言之过甚地说自己可以掌控全局。侯门高第,金枝玉叶,我一直认为那是我想要的,可是随着婚期的逼近,我却越来越矛盾犹疑自己的选择。千帆,你有过爱慕某人的经历吗?如果有,那么应该会懂,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自己的心是不会听大脑指挥的,明明理智已经字正腔圆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可感情却偏偏逆道而行。”
我微微一震,他看着我,眼中只有一种温柔而悲哀的底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天之骄子,出身名门、太史令傅奕的爱子,长孙无忌的爱婿,他的人生轨道在外人看来,应该是意气风发光辉耀目的,可为什么这样外在光鲜的人,目光却是千创百孔的破碎月光?
“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可以,我只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如果没有遇见,那顶多只是遗憾,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要找的那个人,混混噩噩的也就过去了,总好过像我这样,明明遇到了,明明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却只能不停的告戒自己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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