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每夜睡前都默默祈祷:我累了,不要让我醒来。晓晴仍然在早晨六点准时醒了。一夜的睡眠唤醒了全身的疼痛,疲惫从早晨就开始如影随形。由于没有一个神灵听见她夜里的哀求,晓晴只好成长为一个无神论者。
从六点到九点上班有一大段空白时间,无论是为家人准备一份花样繁多的早餐还是看书,只能使这段时间更沉重。她也跟着小区的晨练队伍比划过,这群夕阳般的人,起得多早也不再耀眼,平和中带点愚钝的执着,想想二三十年后自己也会如此,完全侵蚀晓晴全力拚杀的勇气,连工作的目标都找不到,为了保住饭碗,晓晴放弃了提前养老的打算。
在床上磨蹭到七点。她不敢过多辗转,那边的钱文峰早就抗议过了,他认为人生至大幸福就是早晨赖在床上,能赖到几点是几点,晓晴早晨让他无法安枕,是十恶不赫的大罪,为此他甚至提出要到书房去另立山头,晓晴却不同意,老人一旦发现他们分床而眠,一定会大动干戈地进行劝导与叱骂,火力永远集中在晓晴身上——那是她的父母,一对明理得近于顽固的老头老太太。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却睡不着,更加重了身体的痛感。在全身僵硬到最大程度时,她决定起床。
老头和儿子的牛奶、老太太的豆浆、老公的稀饭、一家人分门别类的荷包蛋、煎蛋、煮蛋,昨天吃的簿饼今天要换成馒头片热气腾腾的炊烟里,晓晴不是没有怨气的,她要对每一个人周到体贴可没一个人对她回报一二,反而挑三拣四——家里人从不认为一张餐桌上同时有五六样早餐是不正常的,每减少一个花样就会有人愤愤不平。
“童童,起来,赶快洗漱。”听见爸妈开门的声音,晓晴只盼儿子能配合她,起床动作快点,不然老头老太太又会象伺候婴儿一样穿衣洗脸全包。
晚了。老妈已经脚步轻快地冲进了童童的房间:“宝贝,快起来,姥姥给穿衣喽。”
“妈,你别管他,这么大了连衣服都不会穿,幼儿园老师已经批评我了。”
“不管他管你?你不也是我这么伺候大的?”
得儿。接下来老妈要说什么晓晴背都有背得出,无外女大不由娘,还要对老娘指手划脚。为安全起见,晓晴主动撤离,回自己房间一边换衣服一边叫:“钱文峰,起床,八点十分了。”
“你也看看表。”晓晴一字不差地与钱文峰一起说出台词,耳熟能详,有什么办法?效果十分明显,他开始爬起来洗漱。
“你这人也奇怪,起来那么长时间不洗漱,非得赶到这时候和我抢。你一大早晨干什么了?”钱文峰抱怨。
晓晴奇怪自己会嫁给这么没心肝的人,本要大声痛斥他以解心中之气,一想老人孩子的耳朵照例尖得很,只好忍着气说:“要我把这一早的工作向您汇报吗,钱大爷?”
钱文峰早转了话题:“这么大岁数了,你每天还浓妆艳抹给谁看?”
“先生,我不过三十出头,不是千年人妖。再说我好歹也算是个小小不然的白领,梳妆末成不见客,是为了对人对己尊重,这点职场规矩还是要守的吧?”
“那和出卖色相有什么区别?”钱文峰有胆!
晓晴不禁怒目相对:“你说什么?”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知进退。夫妻,并不是说话可以全不讲分寸的。总算他识相,及时嘟嘟囔囔地进了餐厅,晓晴也泄尽一口真气。从什么时候开始,钱文峰变得不易讨好,每天只要一开口,不是怨天尤人就是对晓晴批评良多。晓晴一直当他在学校工作压力大,校园政治复杂过商场,总对他忍让三分。由于自己赚得不知比他多几倍,更是对买东西、花钱不敢提一个字,防止他徒生自卑,抬不起男子汉高贵的头。
晓晴恨恨地想,人是不能惯的,你对他越好他越欺侮你。自己的公司里并非真空,也是一路打拚才坐到人事经理的位置上,这里面有多少次打落牙往肚里吞的辛酸,钱文峰从不过问,在晓晴最需在关心的时候他永远有诉不完的委屈与不得志。最近公司新换的总经理,认定晓晴是前任总经理的私人,时时让晓晴受些不明不白的小气,偏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晓晴因此辞职,只会让人坐实愚忠前任总经理的印象。这些晓晴哪样不是自己默默忍下,如果晓晴象钱文峰一样只想保全自己的一身清高傲骨,全家人不要说房子车子,连饭碗伸向哪边都不知道。
战斗的早晨!
二
现在的年轻人真正敢玩。
像眼前这些人,明知是来应聘的,却仿佛比赛个性,穿正装倒成了稀有动物。晓晴羡慕他们敢做敢为,反感他们自以为是。有两个女孩子一见主考官是晓晴就拉长了脸,仿佛考官是他们而不是晓晴。的确是晓晴的错,可怜她们在仲春时节以露脐装亮相,却引不起考官目露精光。半天下来,晓晴耳边嗡嗡响,她初入职场时没有这么多的豪言壮语,对金钱变不敢提出如此赤裸裸的要求,那时的求职总还有一层欲言又止的遮羞布。
权衡再三,晓晴选择了几个言语稍平和、金钱要求不那么高的人进入复试,并把资料呈总经理御览。
总经理有所希求地把几张简历粗粗翻了一遍,脸早沉得滴得下水来:“晓晴,我们要招聘的是到各地开疆扩土的经理级人才,是精英。”
晓晴当然知道:“我明白,所以特意挑选行事稳健的人才进入复试,这样的人才虽然不尚空谈,却更有责任感。”
“稳健的人只知道老牛破车地慢慢来,但公司的生存往往是一个信息、瞬间决断的事,哪容得那些人磨来磨去?我们需要有开拓精神的人才,不是要顾问团。”全世界的人都一起疯狂了?素有伯乐之称的张晓晴筛选出来的人,居然不入总经理的法眼,难道有开拓精神的露脐装就会带来业绩?绯闻还差不多。
“明天重新面试。”总经理决定。晓晴改腹诽为直谏,冒死说:“是不是董事会先议一下,万一有一二名堪用,少一些面试时间也是好的。明天就重新面试,只怕时间来不及吧?”
总经理冷笑:“如果今天你客观一点、公正一点评价每一位应试者,根本不用再来一次。”晓晴无话。她总是以为工作是工作,个人恩怨是个人恩怨。更何况她与总经理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不过是她是原总经理一手提拔而已。现在语意已经直指她失职,她还能说什么?只怕再下去就该说晓晴根本是花瓶一只,要跟原总经理身后混饭吃而已。
晓晴心中默劝自己,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他们家有粮库,不吃要生虫子招老鼠,自己家无隔宿之粮,不要说五斗米,地上有一粒米也要拾起来吹吹藏好。挨骂一不会影响自己拾米的质量,二不会影响拾米的数量,不如当有人为自己唱赞歌好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王副经理顶着一颗永远乱七八糟的头要死不死走了进来:“美女,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晓晴盯着这个奸佞小人,看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能维持多久。这种人居然能坐到副理位置上,可见公司的机制已经僵化到了什么地步。小人沉不住气了:“别这么盯着我,谁都知道上午那两位露脐女士是两位副总的亲戚,对外招聘不过是走走过场,做一做免费广告,你居然一个都不买帐,让两位副总的脸上如何过得去。”
原来如此,晓晴兢兢业业地卖老命倒不如一个只会喝茶聊天兼骚扰女性的小人消息灵通,没有一个人认为她有提前知道事情真相的必要,却都保留事后批评的权利。这一刻晓晴只觉得自己做人真是失败。
“王副理,你还有其它事情吗?”晓晴隐藏起心中的不快,不冷不热地问,言下之意明显得很,没事赶紧走人。
王副理脸上又出现奸笑:“总经理让我来通知你,明天的复试由我来主持,请你到市劳动局催一下新进人员的合同。”
越发的岂有此理!新人还没定下来,能有什么合同好催?更何况这是一个普通文员的工作,现在要晓晴亲自出马,用意再明显不过,根本不拿她做部门经理,从今后只好做小文员一名。新任总经理不搞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言尤在耳,现在就拿人事部开刀了。这个王副理早就认为自己久居一个女人之下是奇耻大辱,想必两人一拍即合,要大振雄风了。
晓晴妩媚地向王副理一笑:“好呀。王副理还有什么吩咐?”王副理大概预备好晓晴先暴跳如雷后痛器失声,他好借机邀人参观收取门票,却不料晓晴笑语盈盈,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
想看我的笑话,你们还不配。晓晴感谢自己已经被磨练得喜怒不形于色,不然今天一定会有无数颗脑袋伸进来看尽自己出丑,互相讨论的不外是自己大势已去,在公司永无翻身之日。想得到同情比白日做梦还不实际,自保的最好办法就是站在得势者身后摇旗呐喊。晓晴不是不知道,经理与副理虽然只有一字之差,饭碗的丰盈程度却差着几个等次,谁说不想向上都是假的,但向上有向上的规矩,不是每个人都选择踩低别人。
晓晴想起昨天下班前接的那个电话,张经理,宏泰公司对您的工作水平与能力非常欣赏,不知您是否有意合作?
没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现在不得志的,猎头公司有猎头公司的消息来源。因为对方所欣赏的东西恰是在这个如今已经不得志的地方锻炼出来的,晓晴当时没有立即答应。就在一口回绝前,前总经理走前的告诫浮过耳边:“晓晴,这个公司已经僵化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僵化的东西就是虽生尤死。你要早打主意。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再有感恩图报这个词的立足之地,千万不要有愚忠的想法。”晓晴答应对方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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