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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安静（第1页）

（一）

我的耳朵里充斥着隐隐的风雷声，还仿佛有一群人在哭喊。那种喧嚣就像一只偌大的棒槌在满溢的水缸里肆虐地搅动，似乎随时会让我整个身体炸裂开来。

我对小薰叙述这些，神情平和，甚至仿佛有一种病态的受用。

那是一个让人倦慵的夏日午后，灼烧的阳光宛如滚沸的水一样灌进所有的缝隙，干燥的空气里隐约着细微的爆裂声，生活死寂而窒息。我和小薰跷了整下午课，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废弃教堂里消磨时光。

教堂是很老旧的前朝建筑，门窗和顶子都已经残破，一些角落里结满蜘蛛网和堆积着黑褐色的老鼠屎，斑驳的墙壁如同一张遭到殴打的脸。它是一场旋舞盛宴里衰老的贵妇人，落尽了繁华。只有那些生满红锈的华丽的镂花窗棂，在生生流转的岁月里印证曾经的盛世，永不倦怠永不背弃。

我们大段时间大段时间地缄默，冷眼看着窗外的天光寂静地转换。最后玫瑰色的夕阳余晖泼溅下来，淹没了我们的距离。那一刻我们是如此的亲近，仿若一个连体的玻璃艺术品。她轻缓的呼吸，芬芳的气息，温柔的心跳，一齐被溶在空气中，被拉长、旋绕在整个教堂里。

小薰忽然开口，她问我，这里见证过一些相爱的人的婚礼，对吗？

她微微侧着苍白的脸凝视我，像璀璨的星河一样漂亮的眼眸里涌满忧伤。她说，贝彦，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义无返顾地留下来。

可是我长长久久地冷酷沉默着。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相处，二十一岁的盛夏。后来她离开，像那一年残忍逃匿的雨季。

（二）

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在离学校三站路的一片老旧杂乱的住宅区里。原来的居民早已经搬走了，他们把这里租给了外地的民工和附近学校里贫穷的学生。这些人窝在一起，带着不同的气味和各色的欲望。

楼下的小店在深夜很热闹，挂满了七彩的小灯，透漏出一种低俗的气息。一些挂起窗帘的屋子里飘荡着醉人而浮浪的笑声。夜晚的小区像一个混浊的池塘，隐藏着许多暧昧和肮脏的东西。

我的屋子始终是安静的，我一直没有睡意，懒散地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薄荷味的烟，等待黎明的来临。

半年以前，这里是三个男人的巢穴。我们聚在一起喝酒，看碟，打通宵的牌。外面再多的失意和喧嚣都不能再伤害到我们。如果不是后来小薰出现，我或许会一直在这里快乐逍遥地混到大学毕业。

成朝说，遇见小薰是杜越的劫数，也是你的。

那一瞬，我听见内心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些被时光抛扬的往事又訇然坠落下来，迅疾地粘合，然后像胶片一样，一卷卷地呈现，带着呼啦啦的凛冽的风声。

（三）

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我不会认识成朝。我在一个暴雨初晴的黄昏放学回家，一群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少年围上来堵截我，他们带着凶狠的表情找我要零花钱。我无措而怯懦地站在他们中间，惊惶地哭泣起来。后来成朝握着一把扳手从远处冲过来，像一只矫捷的兽一样打散了他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张年轻健孥的脸，他俯侧着身子抚摩我的头，坚定地说，以后我送你回家。

邻居们都说成朝是个野孩子，他们不许自家的孩子跟他来往。只有我的奶奶时常让我带他回家吃饭。成朝从汽修棚出来，在路边的水喷上把手上的油污洗掉，然后牵着我，神情昂然地走进我家的小院子。

这是我十一岁那年的事，成朝大我四岁，我们住在南方的一个边远小城。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跟着病弱的奶奶一起生活。我的父亲是一个殉职的警察，母亲在两年后改嫁他乡。成朝就像哥哥一样给我保护和温暖。

他的头发很短，皮肤干净透明。很少说话，烟抽很厉害。一支接一支，细长的手指间夹着悲哀，一闪一闪的亮点慢慢燃烧，变成烟雾吐出。再大一点之后，我就能想象得出他内心的疼痛，他把干涩的悲苦和脆弱全部隐藏在袅袅的烟雾里，不愿意示人。其实他也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他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死于疾病，父亲因为多次抢劫被我的父亲抓住，判了无期，然后在冰冷的监狱里用一只碎碗片割碎了手腕。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对我好，你应该仇恨我才对。

那是上辈人的事。他冷静地说，我们都是被世俗世界遗弃的孤儿，在一起才会是一个天地。

六年之后，我才终于淋漓尽致地体悟了这句话里的深情，当时我已经长成一个有着秀气眉眼和明朗的蝴蝶骨的俊逸少年，我们彼此拥抱的时候，感动像风一样瞬间灌满我的胸膛。

（四）

也是六年之后，我的奶奶磕然辞世。这个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妇人，终于在她六十九岁那年寿终正寝。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没有遭受任何的病痛折磨，安详而决绝地合上了眼。多舛的命运到底给了她一段恩慈。

奶奶在弥留之际，依然神志清醒地留给我一句叮嘱。她说，贝彦，往后的日子跟着成朝过下去，将来他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你的人。

那个夏天的末尾，我接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a大所在的a城是一个栽满白桦树的北方城市，烟雾和阳光都是亮亮的靛蓝色，纵横宽阔的马路上终日汹涌着人潮和车流。它就像一个茁壮的孩子一样，日新月异地繁华起来。

乘火车去a城要两天一夜，要穿经连绵的山地和奔涌的河流，穿越广袤的平原和一些重叠繁复的城市。任凭你再多的新鲜和激情，也会被这漫长的距离消磨掉。幸好一路上有成朝在身边，两个人以聊天和玩笑来打破窒息的沉闷。只是我们一直缄口不提已经不断远去的故乡，我们已经卖掉了那里的房子，打算永远不再回头。

起初，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成朝把脸抵在车窗上对我说，贝彦，这里再也不能给我们任何的压迫和屈辱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不舍和流连了。

然后汽笛拉响，一瞬间，所有的过往都被我们生硬地斩断。

（五）

我们在从a城火车站开往a大的校车上认识了杜越，这个来自西部的笑容明亮的男孩子。他一路上都在向我们介绍他家乡的物阜民风，一个风景秀丽却也破敝贫穷的川西小镇。他的神情平和而真挚，眼睛里始终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我和杜越像是熟稔多年的朋友，我觉得他像是a城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我们一直在一起。

很长的一度时日里，成朝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曾经在家乡学会的修车和洗车的经验在这里变得拙劣，神情张扬的老板总是对他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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