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身上带着无数块紫茄色的伤,靠在床头上,人愣磕磕的,任父亲怎么发问,都是不说话。父亲很生气,不停的呵责他。
这父亲走路也怕踩死蚂蚁,所以时常告诫儿子,不准和人打架,不准惹事生非。他怎么也闹不明白,一向在他眼里顺从听话的儿子,竟然给他惹事生非了。
“爸,我没惹他们!”
为了让父亲住嘴,儿子终于说话了。
“你没惹人家,人家会来惹你?”
父亲的意识里,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事:人没有本事就要受穷,人有了能耐才能受福,人坐了高位那是几世修的,至于人被欺负,那一定是有错招惹了别人。
“学校那些人你知道吗?我都不想去了!”
父亲一愣,后来把头点着:“我算明白了,你安着这个心,怪不得老不长进!你想像我这样没出息?”父亲原想说服儿子听话顺从,却戳了内心的痛处。
儿子说:“我想做事情,以后不带累你!”
父亲难掩痛心与失望,又不肯把心灰掉:
“你说说,怎么不想学?是呆还是傻?”
“爸,你就不要管我了,这么些年你老是想管我,可你管过什么没有?”
父亲忽然没有了力气说话,他恨恨地望着儿子。他想,我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他感觉儿子真是长大了,大得再也不需要他来管了。
莫老实从抽斗里翻出些钱,他还得去置两只保温瓶。之前的那两只被莫多摔碎了。生计还得维持下去。临出门又折回身,挣扎一般的说:“你存心不听话,就拿刀来砍我!”
莫多歪在床上,眼窝里已经蓄了一泡泪水。这一向心里苦闷,真想对人倾诉与痛哭,可是,诉了谁来听?哭了谁来看?
他想起自己本来是替父亲打货,路过附近的电影院时,有两个很熟的背影拽住了他的目光。在班上,他俩是王子和公主。虽然是同学的调侃,可实际上很多人心里也这样觉得。韦特永远儒雅地架着他的黑框眼镜,苏妮则永远打扮得充满朝气。她是个大眼睛,翘鼻头的女孩,还有一张柔软甜润的嘴唇。很多人都不禁多看她几眼。她表情活泼,其实是个内心安静的女孩。
当他想到这个,他的脸就有些红了。他于是低下头,不想被他们看到。
在那个学校“谈情说爱”是禁止的,可“谈情说爱”还是没有成为稀罕的事情。也许这样的现象才算稀罕。
那两人却被另外的人看到了。张焌朝他俩一摇一摆的走过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太保。
“妮子,跟我看电影。”张焌说。
“你请我?你的票呢?”
张焌只是在闲逛,他没有票,但他脑子很灵活,对一个太保说:“站着干吗?去买!”
1986年,张良导演的少年犯正在各个影院里热映,正引起社会反响。张焌瞥了一眼那张有少年面部特写的巨幅的电影招贴,目光又回到苏妮身上。张焌对这种影片没什么兴趣,兴趣只在苏妮身上。
那个太保回来说是包场,散票也没有了。
张焌盯住韦特说:“你的票给我!”
张焌经常在学校勒索同学的东西,韦特就识趣地说:“算了,我不看!”
张焌催韦特离开后,苏妮说:“我不舒服,不看。”往台阶下面走。张焌就拦住不让走,十分轻薄。
苏妮红着脸说:“再不让我就恼了!”
张焌有一点蚀魂荡魄,所以张焌并没有让开。
莫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站到他们面前,张焌也很奇怪地瞄着他。他看到张焌可怕的眼睛,他还真感到后怕,他嗫嚅着,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张焌知道他是怯着,就使出平日虐待他的手段,掴他的左脸一下说:“你在说什么?你大声!”不等出声又掴右脸一下说:“听不见,听不见!”
他被打得又羞又急,头侧往一边却看到苏妮的眼睛里,既怜悯又烦恼的神情。莫多就受到了震动,他将两只玻璃瓶朝地上一掼,一头撞去,把张焌撞了倒仰。
张焌很快就爬起来,几下就把他揍倒了,两个太保也受了鼓舞似的朝他身上揣,他只剩下捱打的份,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满地都是四溅的水银片儿,他就躺在一地的银光里,一缕不明朗的光透过建筑的缝隙投射在他微闭的双目上。
那个场面苏妮很怕,手足无措,后来才想起来挡在他的面前,双手伸展着,不让他们打到他。过来许多围观的人,张焌他们已经解了恨,使了眼色一起走掉了。
他浑身像散架一样,酸麻过后是钻心的疼痛,但他又几乎在忘记疼痛,他望着苏妮,想着她的双手伸展着,象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样在护着他,他于是又很羞愧,他宁愿不是这个样子,宁愿白白被那些人揍一顿。
“你还能站起来吗?”
她知道他这会儿行动已经特别困难。但他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没有挪步,仍是怔怔望她的神情。她笑了笑,转过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这个学校叫石岭中学,在市区的东北角,挺乡气的这么一个名字。以前这里是市郊,的确很偏僻,也真有座石头岭。石头岭是一座坟场,后来市政规划时迁走了。虽然如此,莫多仍然觉得这里像一座大坟场,它已经在埋葬他了。
他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他想起来都像在做一场噩梦。
他父母年近半百有的他,又是独子,自然有些溺爱。父亲的性情木讷呆滞,不擅表露,一味只是浸淫在琐碎的生活操劳里。母亲是乡下妇女,也没有多少见识文化,好在性情温厚,常同他交流些想法。他那时读书也用功,成绩还算不错。后来母亲病逝,他一下盲然若失了,父亲对他管得也越发的粗糙。他的记忆里,父亲没有看过他一天作业,他将作业往他父亲面前一摊,他父亲说:“吓!偏作难我,它认得我,我可不认得它!”又对他道:“只管记住‘专心"两字,我也就放开了!”说完自顾着埋头做手里的杂活。
他就掩了屋门坐着发呆,父亲只当他在用功。
有时候,人发着呆,又从里面出来说:“爸,我想和你聊咧。”
父亲还是埋头做他的:“什么要紧话?明天再说吧。我这还有三百多张呢,得赶着明天交出去!”
父亲病退了以后,白天在马路上摆冰棍摊,晚上为一家校办工厂做纸盒。拿回家的一大叠纸片胚子,粘折成小纸盒每个挣一分钱,父亲用一只竹签在浆糊桶里挑着,然后两手不停地抹不停地折,人有时就像一架机器,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操纵着,永不停歇地运转,什么时候是尽头呢?有时他可怜父亲,也可怜自己。
他大了,父亲不怎么打他。骂呢,也骂不起来了。他成绩一天不如一天,只剩个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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